都说“久煮”和“一锅出”是关东煮的灵魂,在咕嘟咕嘟煮满食物的锅里,来自天南地北的食材融合了迥异的味道,不分彼此,变得柔软而鲜美。这又何不是另一层意义上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呢?
据说关东煮(御田おでん)最早起源于关西地区,这个词的“田”指的是“田楽”。
日本人是从平安时代开始吃豆腐的,他们把豆腐切成长条,串在竹签上烤,抹上味噌食用,这就叫做“田楽”,是非常受欢迎的平民豆腐料理。
江户时代的小说家曲亭马琴写过一篇《田楽豆腐赞》,大概是说:四时风物中,花以吉野的最好,月以武藏野的最清澈,譬如梅花对黄莺、红叶对秋鹿,茶泡饭要配杂煮汤,菜饭要配田楽。
室町末期的《宗长手记》里,也曾记载了人们在炉边以酱烤串豆腐为下酒菜,一起饮酒的情况。
后来,当酱油开始从关西普及到关东的时候,这种豆腐料理的做法从烧烤转变成炖煮,并且逐渐增加了鱼糕(半片(ハンペン),魔芋、萝卜等食材。
关东煮的汤底叫做“出汁”,关东风味的出汁浓厚偏咸,颜色较深,是用柴鱼片、浓口酱油等食材熬制而成。
关西风味的出汁则清淡甘美,汤汁清澈,用薄口酱油和昆布调味。
因此也有人说:“去日本人家里吃一碗关东煮,就知道主人的家乡在哪里。”
虽然尚未过而立之年,不过仍然可以夸口道,我生平吃过最美味的关东煮,是在日本的有马小镇。
记得是在去年十一月,恰逢日本的初秋,满山秋叶尽红。那天我们在大清早出了温泉旅馆,前一晚很愉快地泡了次“金汤”。
有马是一座颇有名气的温泉小镇,如果你玩过旅行青蛙这款游戏,会发现里面有一张日本桥的照片就来自有马温泉。就在上山的路上,道路右边红色的日本桥十分显眼。
炭酸煎饼是当地的名产,其实就是薄薄的米饼,刚出炉的时候最好吃,入口即化。
路过煎饼店后,再走一会儿,就到了步道的入口。
步道是通往一座山谷的,步道不长,树叶间隙里能看到下方的溪流,浓艳的红色与鲜亮的橙黄染透了整座山谷。
有一种不真实的精美感。
甚至不免会让人觉得,以前的那些文艺名士,想要在像这样风雅优美的溪流里“入水”,也不是一件全无道理的事。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们突然听到了哗哗的水流声,是瀑布。
再走数十步,在道路的尽头,便是一道小瀑布。
瀑布的左边是一座朴素的小茶屋。离瀑布最近的一张露天桌子上摆了块小牌子,上面写着“预留座”。
几个日本老太太站起身整理衣服,正准备走回去。
我们各自盛了一碟自己爱吃的关东煮,老爷爷端了两杯茶给我们配着喝。
他比划着说,喝完茶告诉我,我再给你们加水。
有马属于关西地区,放在我面前的这碗关东煮自然便是清淡风味的。山下自然也有卖关东煮的,宾客盈门,但是比起这座小小寂寞的茶屋,滋味却差之千里。
牛筋串十分鲜美,萝卜显然是炖煮了许久的,入口即化。鱼糕配黄芥末,炸厚豆腐是我的最爱,足足吃了两大块。
都说“久煮”和“一锅出”是关东煮的灵魂,在咕嘟咕嘟煮满食物的锅里,来自天南地北的食材融合了迥异的味道,不分彼此,变得柔软而鲜美。这又何不是另一层意义上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呢?
友人亦是大快朵颐,吃的时候猛夸鸡蛋入味,天生就善于吸收汤汁滋味的白萝卜也不能免俗地得到了盛赞。
萝卜的原产地是中国,一年四季里最常见的食材之一,白萝卜的做法多种,私以为和肉同炖最为鲜美。
也有生吃的,那是青萝卜。
旧年我在天津求学,放寒假的时候问家人是否要带什么特产,父亲却说,要带萝卜,他讲是从书里看到的,萝卜切开里面是青色,可以生吃。
苦恼了我一阵子,也问过天津的同学,都说听说过有这么回事,但是吃倒是没吃过。后来千方百计找到了,托人买了一箱寄回家。
于是那一年的大年三十,老家的饭桌上便很郑重地摆了一盘切开的青萝卜。
十分清甜爽脆。
后来又吃过青萝卜,总觉得不是旧年的滋味了。
汪曾祺在书中写过数次,“小时候吃过的东西都是最好吃的”,“大抵一种东西头一回吃,总是最好的。”
前辈诚不欺我。
添了一道茶。两碗关东煮也吃的干干净净。
老爷爷却不忙着收碟子,他指着瀑布对我讲了一通夹杂着英文的日语,勉强听懂他是想让我在瀑布这里拍张照。
我和他说,已经拍过了,并给他看我相机里的照片。一边绞尽脑汁地猛夸这里景色优美。
还在我上小学那会儿,家里给我找了个老师学过一年多的日语,虽然我年少躲懒只读到《中级日本语》的上册,但是这些日常的用语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也曾在一户日本人家里住过一个多月,相处中,最深的体会大概就是她们对食物和大自然似乎有着天然的赞美欲,嘴边总是挂着,おいしい,すごい,すばらしい诸如此类的话。
私以为,すばらしい算是含蓄的日本人嘴里,讲出来最高级的赞美了。
读起来也有一种咏叹的意味呢。
临走前,我也是满口英文夹着日文来表示感谢,并用すばらしい一词作为结语。
又指着被吃得干干净净,连黄芥末都一扫而空的碗碟道:“おいしい”!
这类短语总归还是能口齿清晰地说到让对方理解的程度,不过即使听不懂,相信他也肯定能稍微感受到对食物和美景的喜爱吧。
茶屋老爷爷露出非常满意又自得的笑容,一边点着头附和着我的赞美,一边笑眯眯收了碗碟。
走出小山谷的时候,在路上和两个日本老太太擦肩而过。这是单行路,尽头就是那座瀑布。
她们大约也是去那里悠闲地吃关东煮吧。
我又漫无边际地想,不知道离瀑布最近的那张空桌子,上面摆着一块“预留座”的牌子,究竟是留给什么人的?
坐在那张桌子旁的人什么时候会去呢?
是否也会看着瀑布优美的水流溅下来,阳光穿过红叶间隙,也会一边自得地微笑,一边端起茶杯说,すばらし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