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对一棵树的记忆胜过一个人,甚至一群人。
福建平和县秀峰乡山凹这棵活过几个朝代的老含笑,曾经,两个村庄因它而香,因它而醉,一代又一代的旅人因它而欢欣鼓舞,它的传奇足以抵上一部村庄的历史。
若非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眼前是一棵三个成年男子都难以环抱的含笑,一棵常被用来点缀的绿化树,竟长成二三十米高的参天大树,它长出了人们的经验范畴,让人一下失去赞美的语言。这么高大的含笑不要说是全县,就是全市、全省甚至全国也为之罕见。巧的是,这棵参天大含笑,又恰好长在必经之地的古道山荫处,自然为世人所铭记。
两山之间的山凹处,历来是险隘或关口要地。自古以来,秀峰凹就是秀峰和福塘间一个“要冲”之地,一条古驿道横穿而过。二十多年前,山凹口还有一座供人歇脚的凉亭。站在秀峰凹上,秀峰和福塘两地尽收眼底,秀峰凹北面是秀峰村,南面是福塘村。如今凉亭坍塌殆尽,驿道也早已湮没在历史烟尘中,今人很难想象当年秀峰凹上山幽林密的胜景。所幸,当年凉亭那副“林密云深磴道,鸟鸣客语山音”的楹联至今为人所铭记,它不仅为后人昭示出当年秀峰凹山高林深、古道西风的情景,“客语”二字还为后人道出另一个秘密,山脚下的村庄皆非“土著”,他们应该都是外来的“客”,是一步步迁徒而来的族群。以此说来,长在古道旁的老含笑,不仅见证了山下炊烟升起,见证两村之兴盛,也见证了千百年来旅人风雨兼程的艰辛脚步。
事实也是如此。
明弘治年间,打铁为生的游均政,从永定一路颠沛流离,最后在秀峰这地方站住脚跟。历经五百多年的分蘖开枝,如今秀峰全村近五千人均为游氏一脉,族裔遍布海内。游均政成了当地一世开基祖,世称“打铁公”。
生长于平和县秀峰乡秀峰凹的那棵含笑
明万历年间,朱熹后裔朱宜伯举家避乱,最后在一山之隔的大峰村停下疲惫的脚步。经过一番休养生息,懂风水的朱宜伯,不仅在当地站稳脚跟,还依山水太极之形意,定点错落,土楼、学馆、祠堂,大批民宅大厝拔地而起,奠定了今日福塘太极村落的格局。
其实,顺着这条古驿道走来的何止游、朱两门望族。每逢战乱或灾年,大批中原先民向南走来,他们就像一颗颗种子,落在南方广袤而肥沃的土地上。这些历经苦难而漂泊的种子,似乎都有着异常强大的生命力,走到哪都能立地生根、开花结果。无论沟壑滩涂、山高水冷,只要能活命的地方,处处都是他们的身影。山水相连,烟火相望,甚至鸡犬相闻,群山延绵中,一个个村落如繁星散落,这些迁徒的族群把华夏文明的火种传播得最远。
村镇密集之地,一条条商旅驿道穿梭其间。当年,秀峰凹上这条古驿道还只是一条羊肠小道时,晴天还好,一到雨天,泥泞不堪。清康熙年间,秀峰当地出了一位人称游三爷的大财主——游峄生,发达之际,生意遍通厦漳泉,举手投足之间,即可买下一条街的商铺。然而,这样的大财主日子却过得十分简朴,衣食起居与下人无异。与这份寒酸相比,他却在公益行善上十分阔绰,他率众从永定区大溪镇到平和县大溪镇,一口气,把三百多里的山道都铺上了石阶,并在一些险要山凹、隘口建有凉亭,供人歇脚避雨,让出行的人们不再受泥泞之苦,这份豪迈着实让人钦佩。秀峰凹那块清康熙丙子年立下的砌路碑,清楚地记下当年这段动人的故事。
无独有偶,清末民初,一村之隔的长乐霞翰人朱庭秋,原本只是小打小闹的货郎。那次他到广东兴宁进货,老掌柜一忙,竟把一筒白银丢在他面前的红麯缸沿上,面对巨大诱惑,朱庭秋却不为所动,他守到天黑商户散尽,再将银两如数交给老掌柜,为此还耽误了行程。正是这份诚实,朱庭秋赢得广东兴宁商户信赖,生意越做越大。靠诚信起家的朱庭秋没有忘本,乐善好施,救急救苦。大半生的挑担贩卖,让他对山高坡陡那份行路艰难有着更深切体会,于是便在乡邻四周最难行的陡坡处,出资铺设八条石板路,总长达六十多里。朱庭秋的善举广为流传,长乐、秀峰一带留下了很多叫庭秋凹的旧路。一个人的善行,就像脚下的石板,越磨越亮,永被后人铭记。
当年的驿道好比今天的公路,正是一代代的游峄生和朱庭秋们,把这一条条乡间小道越走越宽,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一条条康庄大道。崇山峻岭,蜿蜒其间,这一条条驿道宛如血脉,把历朝历代的族群基因串了起来,使它成为一条维系亲情的纽带,播洒文化的驿站,联通商旅的大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