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人们总把家乡的江河称为母亲河,意味着没有这条江河,生命就会干涸,或者说根本就不会有生命。
赣江,主流全长700多公里,穿山岭,漫平湖,浩浩荡荡,逶迤曲折,浸润大山小岭,哺育千万生灵,这就是我们江西老表们的母亲河。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这是李白的《庐山谣》,有气魄。这气魄不只是在地理的空间上发现大江大河的壮观,更重要的是从她那流向天际的壮观空间中感知时间的绵延和永恒。当年,孔老夫子站在江河之滨看见河水滔滔想到的就是时光流逝,说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还记得李白写黄河吗?那诗写得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如此写黄河,何止是眼前的黄河呢?空间进入时间,才成为了千古名叹。再看苏东坡写长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不也是在借长江浇胸中块垒感叹历史的长河最有淘汰真假的伟力吗?我们的赣江也是如此。如果您踏进赣江东源贡水的源头绵水和南溪,登上西源章水的大庾岭,您会感到这已有若干万年历史的大江之源似乎一直在此凝住,那种历史的沧桑说有十万年也不会感到悠长,甚至,她已经带着您回到那远古的年代。如果您登上赣州市那古朴厚重的八境台,放眼北望,贡水、章水两水合二为一的赣江,后浪推前浪地向北涌去,浩浩荡荡,历万山,汇千流,直达鄱阳湖,从湖口出而涌入长江,不知是千年还是万年,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您会感到大自然有着无穷的活力。多少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文学家,诸般人物,面对大江大河感叹再三:古往今来,名利几何?唯有天地长久,历史永恒;无论是黄河、长江还是赣江,唯有江山永存,历史永恒。借用辛弃疾的一句名句,真可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赣江,对江西来说,江西的历史,江西的文化,不论是哪种属性,也不论是何种颜色,都从这里开始,从赣江起源。这才是母亲河的真谛。
不知道别地别人的母亲河与当地文化是如何相辅相成发育成长的,赣江在地域空间和历史时间上与地域历史文化发展的配合竟是如此巧妙。赣江,不论是贡水、章水,还是合二为一的赣水,在赣南就像天真纯洁的小女孩,无拘无束地大山里跳跃着,转着圈。贡水,一会儿流向西南,一会儿奔向西北;章水,一会儿流向东北,一会儿冲向西北,在即将与贡水相合时,还特别扭得厉害,就像临出嫁的新娘,百般不愿意上轿。这很像是江西文化初期的原生态,有天赋野性,又纯朴直率。当赣江来到吉安进入中游段后,时而开阔平缓,时而狭长奔腾,这真像是两宋时期的江西文化,进入到一个极富生命力的成熟时期,连带源头虽然不同但终归同汇鄱阳湖的抚河也同具文化生命的特征。江西历史文化第一次璀璨夺目是在两宋,而庐陵文化和临川文化繁荣也是在两宋。
您知道恩江吧,发源于吉安市永丰县东南部与抚州市乐安县西南部交界的灵华山,自南流向北,又折回西、西南,流经乐安、永丰、吉水三县,汇入赣江,主河段全长150公里,流域面积1700平方公里,是赣江中游的一条并不很长的支流。但就是这样一条来自深山的河流,以良好的秀水,浇灌出沿河的青山,养育了庐陵的文化,在她流经的两岸流域,不仅有闻名于世的文化古村流坑,古镇永丰之恩江、吉水之文峰,更是有一种良好的读书风气,出了一大批优秀文化精英,如一代文宗欧阳修是永丰人,又如诚斋先生杨万里是吉水人,再如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是吉安富田人。如果把与她为邻的抚河流域算进来,这赣江中段的赣中地区是集中了江西大半的优秀人才,临川文化中有宋词高才晏殊晏几道父子、铁血宰相王安石、抱道清儒曾巩,等等。如此集中地呈现一大批精英人才,虽然不可否认有相互提携的同乡作用,但更多的是一代风气,读书的风气,读书人担当国家命运的风气。风气育人,一方水土养育了一代人物。
“逝者如斯”,赣水伴着时光继续奔腾向前,过新干、临江、樟树、丰城,进入南昌、九江、上饶诸市属县,该是进入下游了,那无论宋元,更有明清,文化风气愈盛,宋之诗书双绝黄庭坚修水人、宋之词曲领袖姜夔鄱阳人、明之神童奇才解缙吉水人,明之戏曲大家汤显祖临川人,明之昆曲之祖魏良辅新建人,清之曲坛旗帜蒋士铨南昌人,现代文史大师陈寅恪修水人,等等。真可谓赣水滔滔连波,人文代代有续。江西人不会忘祖,江西人尽可数典!
“青山遮不住”,南来北上的母亲河赣江绝不止是养育江西老表、江西文化。由前及此,赣江从赣南山区走来,这一路上揽贡水、章水、桃江、上犹江、袁水、抚河、信江、修水、昌江等等诸大小河流2000余条,汇于庐山脚下,长江南畔,形成了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一座史称鱼米之乡的盆型大湖,一块调节东亚水分空气的自然之肺。偌大的赣江流域不仅前育樟树吴城商代文明、新干大洋洲商代青铜文明,后启宋明历代文化繁华,而且为长江提供六分之一的水源,为中华文明的发育成长增添血液滋养。
中国由于西高东低的地理使然,中部和东部没有一条贯穿省际大地的南北向河流,因此,中原自然形成东西交往多于南北交往的社会经济历史生态。隋炀帝为政颇多争议,然开挖由西北向东南的隋运河依然是历史大功一件,解决了黄河与长江南北沟通的问题,从此,东南之地在唐、宋迅速发展起来。南宋始,隋运河断流,失去了交通的作用。元朝统治者开挖从北京到江南的南北直向大运河,奈水源不足等诸多问题不何,元运河终未畅通南北。明朝永乐年间,集中国人之智慧与劳力,京杭大运河终于畅通,中国有了一条南北向的大河流。但这条大运河的起始点从北京到杭州也只走完了中国东部地区三分之二的土地,还有三分之一同样重要的南方河运重担历史地落在了赣江的身上:从北京到广州去,可从崇文门外出发借运河南行,到扬州后走长江折向西,溯江而上,到江西湖口入鄱阳湖,扬帆南下经吴城入赣江,经南昌、吉安、赣州,再顺章水到大余,都是一路舟行。到大余上岸后经梅关翻越大庾岭到达广东粤北的南雄,再登船经浈水、北江南下,就可以入西江达珠江到广州了。大运河加赣江,构建了有名的中国明清两代的京广线。明朝宣德年间设立“钞关”(税局),九江(湖口)关是大运河之外的两大关之一;清初至清中叶,赣(州)关也是重要钞关。明初洪武年间到明末万历年间近二百年里,江西人口密度一直排在全国第二位,仅次于浙江省;19世纪初,包括今日之樟树、新余、新干、峡江在内的临江府的人口密度进入全国前三十,排行第22。正是赣江这条河道的重大作用,江西的经济、文化由宋而明发展到一个高峰,在全国的影响举足轻重,一直到清代中晚期之交的19世纪初。
赣江及其网络状的大小支流溪河,无一不在浇灌着每一兜稻谷,无一不在托运着每一艘帆船,建构了“六山一水两分田,一分道路与庄园”的地理经济生态,才有物产丰富、鱼米之乡、“风景独好”的美誉。忆往昔,江西一直是支撑国家粮食调剂的产粮基地。无论是古代的朝廷,还是今天的国家,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因灾荒缺吃少穿,只要上面吩咐一声,江西老表就会勒紧自己的裤带,把吃的穿的用船装上,通过赣江,走出湖口,运往中原,运往长江三角洲,运往所需之地。也正是江西有了这样的自然富地,有了赣江,才能接纳历次因战乱、灾荒而涌进江西来的中原移民,与广东、福建等东南省份共同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客家民系;江西还把自己的儿女移往东西南北,形成了江西填湖广,江西填云贵,江西填四川的中国特有的移民群体,中国西南诸省都会有人喊出“老表”这最亲热的称呼。尽管在今天的GDP发展中,原有农业优势的江西落后了,但谁都必须承认,江西有赣江这条汩汩不息的大江,才有关系社会发展最根本需要的粮食基地,不仅江西人心中稳妥,全国人民心中也稳妥。我们江西人不是在这里抱拙守残,也不是在这里自我安慰,无拘无束的高速发展,已经给那些所谓富裕之地带来了无法逆转的灾害。中国哲学中的祸福互寓相依的思想告诉我们:所谓的落后也许就是后发之优势,这个优势不是别的,不是争取另一次的高速发展,而是更深刻地认知自己,认知世界,认知生命必需的空气、水源、土地、粮食的重要。
前两年,我六十周岁的时候,有幸和几位年轻的朋友在南昌市的秋水广场到滕王阁下横渡了赣江,这是我相隔近五十年后又一次孩子般地投入母亲河的怀抱,自由自在地嬉戏、玩耍。那种痛快,真有“万顷纵我一苇如”的感觉。到中流之处,迎着湍急的水流,我无意也是有意地喝了几口水,就像幼时吮吸母亲的乳汁,但已经不是那么清甜。是我的口味变了感觉,还是母亲河被改变了?我有一种怅然。
期盼母亲河千年永恒,希望母亲的乳汁永远清甜。
一起为大美江西点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