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说“古代中国失去了印度洋”?中国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印度洋啊!在日前出版的《人海之间:海洋亚洲中的中国与世界》一书中,美国历史学会古登堡奖获得者、香港城市大学中文及历史学系教授杨斌提出“古代中国失去了印度洋”的说法。不过这一说法也遭到了一些学者的质疑和反对。
“说中国是农业帝国是对的,这并不排除中国也是海洋社会。”杨斌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采访时说,过去我们受的教育是,长城一线以北是草原游牧部落,以南是农业社会,游牧社会和农业社会有互补性,这成为了书写中国历史和中外关系史的基本线路。谈到海洋,一般会讲述海外如何来朝贡,顺便进行一些朝贡贸易。“这些虽然没有错,但是还不够,因为这样的描述中,中国的沿海地区、海外联系都成了农业帝国的附属品,成为了不重要的点缀。”因此,在这个问题上,有学者提出“海洋中国”的概念,认为海洋中国是跟陆地中国几乎同样重要的属性,把它从战术的地位提升至战略的高度。
后来,杨斌又把视角从“海洋中国”扩展到了“海洋亚洲”,尤其是在研究海贝、撰写《海贝与贝币》一书的过程中,他意识到了海洋亚洲的整体性。他说,“过去我们的亚洲只讲陆地,东边是太平洋,南边是南海、印度洋等,好像海陆是截然分开的,其实海洋深刻影响了我们陆地人的生活,海洋的影响可以深入到跟海完全不相干的地方。”
也是在写《海贝与贝币》之时,杨斌注意到了1974年在泉州湾发现的南宋沉船——“泉州一号”。他写了关于这艘沉船的科普文章,之后的一系列文章发展成了他的海洋史专栏,这便是随笔集《人海之间》的由来。
《人海之间》的重心在于古代中国和印度洋的海上交通,以印度洋为重点,介绍了泉州一号、黑石号、南海Ⅰ号等古船,串联起龙涎香、海贝、椰子等连接古代中国和海洋世界的物品,还涉及了海洋交流中的重要的事与人。杨斌认为,印度洋是古代中国的极远(西)之海,是海洋中国的最远触角,代表着海洋中国的最高峰。马尔代夫,这个今天的热门度假场所,原来正坐落于海洋亚洲和海洋贸易的要冲,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古代中国和印度洋世界交往的兴衰。
01 中国如何失去了印度洋?
界面文化:你认为,就海洋中国而言,唐代的中国属于被动接受,宋代的中国是主动进发。唐宋两代何以产生这样的区别?该怎么理解海洋上的“唐宋变革”?
杨斌:八世纪初,鉴真大和尚到广州的时候就发现,广州海港停泊的海舶全部都来自国外,没有中国的船只。这些船只来自阿拉伯、印度、波斯以及马来世界——也就是说,唐朝时中国尚无海舶驶向南海与印度洋。
南宋失去黄河故地,撤到南方,在军事上处于被动防御,但在经济政策上反而愈发开放。它控制的江南、四川等地都是多山丘陵地区,土地税收入大大减少,因而尤其需要依靠海洋贸易的税收,所以宋高宗下旨鼓励海洋贸易,对民间海贸发展起到了很大推动作用。
界面文化:元朝是唯一一个对印度洋有野心的朝代,对吗?
杨斌:宋朝是地区性的王朝,元朝则是世界性的帝国,蒙古人建立了四个汗国,从东亚到中亚到莫斯科,他们之间有联系也有竞争。忽必烈想把东南亚、日本都纳入他的帝国,所以三次出征日本,还出征安南、爪哇,均告失败。四大汗国只有位于现在伊朗的伊利汗国认同忽必烈的合法地位,所以他不断派使节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到达波斯,与之结盟甚至联姻,因而关系密切。
界面文化:你在《人海之间》中谈到,元明的官方使节下西洋表面形式一样,但实质大为不同。能否具体谈谈这是为什么?
杨斌:简单而言,元朝的使节基本上是在利用民间的船,公私兼用,既是官方使节又是商人,因此动力更强。
明代不一样。永乐皇帝是篡位的皇帝,得位不正,增加其合法性的一个重要来源就是制造万邦来朝的场景。天下万国都承认我是天子,我当然就是天子了。所以永乐派郑和下西洋不是去挣钱的,而是去花钱的。他不计成本把东南亚各国、印度洋各国的酋长、国王、苏丹都请到北京来,一手导演了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舞台剧。
郑和下西洋依赖并征用了宋元以来原有的中国与海洋亚洲贸易网络,但它不是简单的借用,而是把所有民间的船、技术、人员和资源都征用了。原来民间自己可以造船和出海,后来都纳到了官方系统当中;下西洋结束后马上海禁,不许造船,不许出海。民间的原来的技术、造船的能力、人脉和资本被摧毁,商业网络也失去了,之后中国人和中国船没有再去印度洋。
1567年明王朝又开关了,但只是部分解除海禁,只开了漳州一关,只能去南洋,不能去印度洋了。明清交替时期,因为战争接着海禁,沿海三十里不许居住,一直到1684年收复台湾之后清王朝才取消海禁。这段时期中国人新建了一个海洋网络,但这个海洋世界局限于东南亚,也就是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