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者、客户，每谈及在问苗商城投资的经历，李纪燕在不同的身份间转换。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家投入的40余万元至今“血本无归”。

问苗商城是问苗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问苗公司）2019年10月推出的苗木交易平台。据李纪燕等多名投资者介绍，在该平台注册会员后，可在平台上采购和转售“红豆杉树苗”，从中获取树苗的溢价收益，但并未见过真正的树苗。

“投入一万元，一个月赚400元”的高收益下，李纪燕将多年的积蓄全部投入进去。据某平台统计的有限信息显示，登记的161位投资者散布在河南、山东、四川、天津多地，累计金额达440余万元。

但从2021年3月15日起，问苗商城突然暂停运营，至今未能恢复，公司电话无人接听，负责人失联。李纪燕等众多投资者的钱，也不知去向。

7月29日，郑州市经开区经侦大队民警向新京报记者表示，目前已经对问苗公司立案调查。

另据警方的一份材料显示，问苗公司累积吸收群众存款72亿余元(含复投)，暂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立案调查。目前，警方已对问苗主要成员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2022年8月23日，问苗公司官网仍有宣称“拥有4至6亿株曼地亚红豆杉”的内容。网络截图。

被高收益诱惑的“投资者”

李纪燕的丈夫逯洪涛，是较早在问苗商城注册成会员的。2019年10月，他经同事介绍注册成会员，投入一万元后，每月的收益有400余元。

李纪燕以前听了很多投资被骗的事，起初她还提醒丈夫少投一些，避免上当。

此后，两人发现，商城内的树苗价格一直上涨，“从来没有跌过”。投资者留存的材料中，每株红豆杉树大苗一天涨0.24元，每株小苗一天能涨0.12元。逯洪涛问苗会员账号里的收益，肉眼可见地增加。

李纪燕此前没有做过投资，不懂理财，所有的积蓄都存在银行账户内，利息远低于问苗商城“买卖树苗”的收益。

李纪燕算了一下，如果把所有积蓄投入问苗商城，一个月就能挣一万多元，比自己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她心动了。

2020年3月2日，在业务员周小娟的指导下，李纪燕也注册了问苗商城账号，把资金转入指定账户（又叫“入金”），成为商城会员。回想起当时的心态，李纪燕说，确实受到了高利润的诱惑。

据介绍，会员在平台充值后，可点击“预售苗木”购买苗木；点击订单中的“出售”，即可将苗木出售给其他会员。按照问苗商城的“T+1”规则，当天购买树苗，第二天就可以出售，第三天就可以将钱转出到银行卡。把钱从问苗账号内取出，被称为“出金”。

只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卖出并提款到账，在李纪燕看来，这种方便快捷的方式，能够保证自己快速脱身，避免被套牢。“公司有了异常，马上就能卖出树苗提现。”

亲属推荐、朋友介绍，是问苗商城拉拢会员的主要渠道。

2020年7月，冯强经朋友介绍注册成为问苗商城会员。这位朋友还动员冯强作居间商，吸收更多客户入金。居间商每月底薪1500元，抽取客户收益的10%作为提成。

冯强称，他因个人原因未当居间商，但参加过公司的多次活动和培训。

2021年3月18日，投资者从问苗商城申请提货被驳回。受访者供图

“公司非常安全”

据多名投资者介绍，除了高收益的诱惑之外，问苗公司的各种“包装”，也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投入资金后，李纪燕还是有些担心平台存在风险。在李纪燕与周小娟的聊天记录中，对方回复她称，公司做的是合法的农副产品+电商平台，有自己的红豆杉基地，公司的每棵树都是经过公证处公证，每棵树苗都上了保险。

周小娟还称自己已经在这个公司做了三年，“没有赔过一毛钱。”公司跟河南的相关部门以及一些国企，甚至是国家有关部门都有合作，“公司是非常安全的。”

问苗公司业务员对客户宣传时，时常提及公司股东的国企背景。周小娟就曾对李纪燕表示，“说不定今年（2021年）年底我们就会变为国企”。

新京报记者查询发现，问苗公司的其中一个股东为中商国信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持股比例51%，认缴出资2550万元。据公司注册信息显示，该公司具有国资背景。但截至案发，该公司的实缴出资仍为“0”。而据警方透露，目前并未发现中商国信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及其相关人员参与犯罪的证据。

在问苗公司的官网介绍上，该公司声称立志于通过产业模式优化和科研创新，引领曼地亚红豆杉产业发展。“为环境美化和人类健康事业献一份力，既响应国家绿水青山建设的号召，又助力政府发展环境友好型GDP。”

问苗公司宣称自有三大曼地亚红豆杉种植基地，红豆杉具有景观价值、美肤护肤价值和医疗价值。通过现代手段提取曼地亚红豆杉中的紫杉醇，用于化妆品和抗癌药物的开发，市场供不应求，价格昂贵。

据投资者称，问苗公司还宣传自己热衷参加社会公益活动。公司为黄河流域生态建设捐赠树苗，并有离休干部到公司基地考察调研。

多名投资者向记者表示，问苗公司的负责人曾操盘郑州肉类商品交易所，后被立案调查。李纪燕了解到的信息，是公司在案发后退还了全部本金。这一消息没让李纪燕担忧，反而更让她相信公司是负责任的，“能退还本金，说明投资他们是安全的。”

李纪燕还记得，在平台完善个人账户资料时，有刷脸认证的环节。据业务员介绍，该过程属于与银行签约。问苗公司的指定账户属于平安银行电子商务交易资金待清算专户，款项由平安见证宝作为第三方监督，公司无权动用账户内的每一分钱。

有了第三方的见证，李纪燕心里更增加一份踏实。

2021年3月15日，问苗商城暂停运营，至今尚未恢复。受访者供图

“暂停”超过500天

李纪燕的“发财梦”仅仅持续了一年。

据她称，在这一年内，她共投入了40余万元。除了自己的积蓄，还有从支付宝提现的资金。

2021年，李纪燕联系周小娟打理账户时，周小娟让她帮忙介绍客户，“也带着别人赚个钱”，并许诺她“介绍多了公司给我奖励了，我也可以给你些奖励”。

李纪燕没来得及介绍客户，就等来了问苗商城的“暂停”。

2021年3月15日，问苗公司发布公告称，“由于问苗app升级银行系统的过程中，造成各银行之间数据出现异常，问苗商城决定暂停app的运行。”

这一次暂停的五天前，周小娟曾提醒李纪燕，可以做“出金”交易，不要再往问苗账户内转账，但并未说明原因。

李纪燕回忆称，平台此前也有过几次暂停运营，公司给的原因是需要跟银行对接数据。等待两三天后，客户端就恢复了正常运营。因此，这一次她并没有在意。

但这次暂停并未如期恢复，反而一再延长时间。

第一次延期恢复后的2021年3月29日，冯强曾到问苗公司办公地点要求退还资金。公司负责人亲自招待，并承诺很快恢复运营。“公司还威胁说，现在退出会被销号，以后不能再投资了。”冯强选择了相信问苗公司的承诺。

2021年4月15日，问苗公司发布说明称，此次客户端升级为正常业务升级，由于扩充端口较多，工作量大，手续繁琐，所以耗时较长，“近期银行系统切换即将完成”。

李纪燕等多名投资者表示，早在问苗商城此次通知暂停运营之前，2021年1月28日，平安银行郑州分行就曾向问苗公司发出了告知函，将进行电商见证宝系统升级，系统升级后，新会员只可买入商品，不能进行商品寄售。但问苗商城并未就此向会员说明。

还有投资者发现，问苗公司的注册地曾多次变动，先是从郑州转到成都，后来甚至变更到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巴塘县。

随着信息的增加，问苗商城出问题的消息在投资者之间流传。

截至目前，问苗商城暂停运营已经超过500天。

2022年8月23日，问苗商城内仍显示有商品销售，单个笔筒标价2999元。网络截图

多地警方已立案调查

等待无果之下，李纪燕等众多投资者选择了报警和起诉。

2021年4月2日，河南省通信管理局官网曾发布通告，拟注销省内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的企业名单，其中就包括河南问苗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的“在线数据处理和交易处理业务”。在投资者看来，这意味着问苗商城的交易被官方叫停。

记者在问苗客户端发现，购买红豆杉的系统已无法显示，无法下单购买。但问苗商城内仍有多款商品显示销售状态，红豆杉制品的笔筒标价2999元，金属水杯标价799元。

记者多次拨打问苗公司负责人的联系电话，始终无法接通。问苗公司官网无法显示联系方式和地址。问苗公司在工商注册登记的联系方式显示为空号。记者通过客户端联系客服，也未能收到回复。

新京报记者联系到李纪燕的代理人周小娟，周小娟称，她也有数十万元在问苗商城，只能等消息。

新京报记者查询发现，2022年2月，焦作市中站区人民法院将问苗公司列入失信公司。问苗公司及其负责人田某被限制高消费。

据多位投资者介绍，停盘后，问苗商城的待转账号已被注销，资金去向不明。

河南沁阳警方向投资人提供的材料显示，警方已对问苗公司主要成员采取刑事强制措施，案件正在依法侦办中。据警方初步调查，问苗公司累积吸收群众存款72亿余元(含复投)，其中58亿余元用于还本付息，还有8.8251亿元流入郑州肉类商品交易所有限公司，用于赔付该平台的9111个客户。

河南省禹州市警方也曾于8月12日发布公告，征集问苗商城集资参与人登记信息。投资人提供的通话录音中，郑州市经开区经侦大队民警表示，全省已经展开对问苗公司的调查，投资人可以向所属地方公安机关报案。

记者致电郑州市经开区经侦大队，办案民警回应称，目前警方已对问苗公司立案调查。由于案件处于侦查期间，暂时无法提供详细信息。

李纪燕和冯强等投资者表示，目前已收到当地警方的协查要求，登记个人投资信息并提交相关证据。

或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

新京报记者查询中国裁判文书网发现，2021年4月16日至今，全国多地法院审理客户起诉问苗公司的案件已达51起，案由集中为因问苗商城停运造成的网络服务合同纠纷。

在应诉客户王伯维的起诉时，问苗公司陈述称，会员可以提货，也可以与其他会员进行订单交易，交易的苗木由公司代为寄养。后因国家金融政策调整平安银行系统升级，不再支持商品寄售，属于不可抗力，所以问苗公司不承担责任。

而在应诉逯洪涛起诉的案件中，问苗及相关公司认为，双方产生纠纷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原告不愿意行使红豆杉提货权。

问苗商城暂停运营后，周小娟也曾向李纪燕表示，公司要求所有会员必须购买树苗提货。李纪燕回应称，提货之后自己无处安置树苗。

问苗商城销售的红豆杉树苗，标价远高于市场价。在问苗商城内，未标注树龄的一株曼地亚红豆杉标价365元。记者查询多家电商平台，十年树龄的曼地亚红豆杉标价不超过两百元，三年树龄的曼地亚红豆杉标价10元左右。

在实际的操作中，曾有客户向平台申请提货，被问苗商城驳回。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客户表示，分公司负责人曾告诫客户，买入预购订单树苗后禁止选择“提货”，他们只是做理财。

问苗商城的会员赵龙曾以服务合同纠纷为案由起诉问苗及相关公司。2021年12月16日，河南省洛阳市孟津区人民法院公开审理。

法院认为，问苗商城平台上的交易是一对一的方式进行，但平台同时组织众多客户买、卖，实际上构成了集中交易的结果。“涉案交易行为之目的，并非红豆杉树苗的所有权，而是通过交易的差价获得收益。”

“客户在问苗商城平台内进行红豆杉树苗的交易，交易价格、手续费系数、手续费收取方式等都由问苗公司设定，在该平台进行交易的双方只能按照问苗商城提供的实时报价进行交易”。 洛阳市孟津区人民法院审理认为，问苗公司作为未经批准的苗木交易平台经营者，未经批准开展期货交易活动，属于“非法组织期货交易活动”的情形，其行为可能涉嫌犯罪。

多地法院在受理客户起诉问苗公司案件时，也认为该公司涉嫌犯罪。

2022年2月，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法院审理逯洪涛诉问苗公司案时裁定，深圳市警方已对问苗商城立案侦查，该案涉嫌经济犯罪，驳回其诉讼请求。

此前，河南省林州市法院审查张凤香起诉问苗公司案时认为，该案可能涉嫌犯罪。

沁阳市警方在答复问苗公司投资人的材料中则表示，问苗公司及其分公司对外宣传高投资回报，广大群众期许得到高投资回报，在问苗商城上投资买卖红豆杉树苗。其行为特征符合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犯罪构成要件，公安机关暂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立案调查。随着调查深入，获取更为全面的证据后，对于可能涉嫌集资诈骗等其他犯罪的，将依法进行处罚。